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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潤青: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
來源:學習時報
作者:
時間:2023-09-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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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
09:58

  黨的十八大以來,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引用《禮記·禮運》篇“天下為公”“天下大同”觀念,向世界表明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高遠的社會理想。這一理想既以“天下”為單位,涵蓋整個世界,從而超越單一國家、民族與文化的個別立場,體現(xiàn)最為普遍的人類立場;同時,它又以“公”“同”為價值追求,超越民族、文化、國家間的等級觀念與歧視偏見,傳遞全世界全人類命運與共、和諧共生的價值理想,體現(xiàn)了中華文明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。2023年6月2日,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(fā)展座談會上再次提到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,指出這一觀念對于理解、把握中華文明特性具有重要認識價值,是今天中國共產黨人帶領中國人民傳承發(fā)展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、建立中華民族現(xiàn)代文明的寶貴思想資源。

  古代中國對理想社會的追求

  “天下為公”和“天下大同”都出自先秦時期的儒家經(jīng)典《禮記·禮運》。在《禮運》中,孔子提出并區(qū)分了“大同”與“小康”,而“天下為公”正是大同世界的根本精神,與“天下為家”的小康世界形成了鮮明對比。在《禮運》篇作者看來,小康對應的是禹、湯、文王代表的夏商周時期,這一歷史時期國家最高政權的繼承形式由禪讓制發(fā)展到世襲制,政治權力歸君主專制私有,私有制也因此成為社會基本制度,人們“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,貨力為己”,以家庭為單位占有生產資料與社會資料。與這種社會制度相對應,國家形成以嚴尊卑、別善惡、明賞罰、界內外為主要內容的禮制秩序。

  盡管小康社會已經(jīng)達到一定的文明水平,但是《禮運》作者認為在小康社會之上還存在著一個更高的理想社會,這就是天下大同?!按蟮乐幸?,天下為公,選賢與能,講信修睦”。在歷史上,大同社會對應的是五帝時期,特別是堯舜執(zhí)政天下的這段時期。與小康社會不同,大同世界的根本精神是天下為公。這首先表現(xiàn)在最高政治權力的繼承方式是“傳賢不傳子”,權力的繼承標準不在血緣,而在德行與才能。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表明天下不是私人財產,而為天下之人共同擁有。正因為如此,大公無私成為大同世界的組織原則和運行機理。在政治上,人們平等參與,選賢任能;在經(jīng)濟上,社會普遍富裕,盜賊絕跡;在觀念上,“不必藏于己”“不必為己”,人們超越私有觀念,關心社會,以參與勞動、奉獻社會為常態(tài);在倫理上,“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”,人們超越一家之私,以更高的社會價值為追求,共同創(chuàng)造社會整體利益和福祉;在社會關系上,人人平等且各盡其能,在充分實現(xiàn)個人價值的同時,對老弱病殘、鰥寡孤獨和災民弱者提供積極的社會救濟,體現(xiàn)強烈的人道主義關懷。與小康世界建立在私有觀念之上、嚴加區(qū)隔分別的社會形態(tài)不同,大同世界呈現(xiàn)出一幅天下為公、不分彼此、人人為公的美好圖景,這幅畫面被《禮運》篇概括為“以天下為一家,以中國為一人”的凝練表達,代表了中國古人心目中關于世界與中國的最高理想。

  春秋戰(zhàn)國是舊有禮樂秩序崩潰瓦解的時期,孕育于這一時期的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觀念首先表達的是對傳說中堯舜時期禪讓制的向往。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諸侯割據(jù),對民眾征以苛捐雜稅,并驅使他們服繁重的勞役兵役,在苛政猛于虎下,生民憔悴不堪。面對嚴峻的社會問題,《禮運》作者重提上古時代的禪讓制度與大同社會,希望君主意識到權力并非私有產物,而是為廣大人民所擁有。此后,禪讓制雖然未能在歷史上繼續(xù)實行,但是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的觀念卻從具體制度中脫胎出來,成為一個普遍的政治理念,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表達權力的來源在于公眾也就是百姓,凡是代表了百姓利益的權力才是正當?shù)摹G爻y(tǒng)一六國,建立中央集權的郡縣制國家,國家制度與先秦時期完全不同,但是在《呂氏春秋》這本體現(xiàn)秦國意識形態(tài)的書籍中,“公”的思想?yún)s占有核心地位,書中反復申說:“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,天下之天下也。”“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,必先公,公則天下平矣,平得于公。嘗試觀于上志,有得天下者眾矣,其得之以公,其失之必以偏?!庇纱丝梢姡煜聻楣?、天下大同的觀念已成為中華文明的主流觀念,在根本上奠定了中國古代政治的思想基礎。

  世界秩序的想象和思考

  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雖然最早是就禪讓制而產生的觀念,但由于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在觀念中內在地包含著天下的維度,因此它們也內在地包含著中國古人對天下即世界秩序的思考。與近代以來的民族國家不同,先秦時期特別是周代形成了天下共主、分封眾建諸侯的國家形態(tài),這意味著此時的中國兼具雙重身份,它既是一個以天下共主為最高權力建構起來的國家形態(tài),同時又是一個天下共主之下、諸侯國林立、夷夏有別的世界體系。盡管先秦時期的中國顯然不等同于地理意義上的整個世界,但在當時的認知條件下,中國就是當時人們所能感知的世界,因此在觀念中,中國同時就意味著世界。

  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觀念從根本上表明天下秩序即世界秩序應當建立在“公”“同”的基礎上,而“公”“同”就意味著“王道”。大體而言,中國古代的這種王道原則在內容上可以概括為三點:第一,王道是普遍的。早在《尚書·周書·洪范》中就講:“無偏無黨,王道蕩蕩;無黨無偏,王道平平;無反無側,王道正直。”這段話的意思是說,沒有偏私、沒有阿黨,王道是如此的廣遠不狹吝、容易無阻礙;不違背常識、不傾斜狹隘,王道是如此的公平正直。為了維持世界秩序的穩(wěn)定和諧,王道首先要以普遍性作為自身的要求,不能以維護自身利益為出發(fā)點,由此損害別國的利益,照顧和維護世界各國共同利益是王道的根本要求。第二,王道是“以德行仁”,與“以力假仁”的霸道相區(qū)分。孟子繼承了先秦以來的王道思想,他提出“王霸之辨”的區(qū)分,指出王道的核心在于以道德為基本原則來建立與他國的關系。孟子講:“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國,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。湯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以力服人者,非心服也,力不贍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悅而誠服也,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?!痹诿献涌磥?,霸道依靠的是武力壓制,他國并非真心歸服;王道則憑借道德,實行仁政,通過積累使自身強大,逐漸取得別國信任。在孟子之后的荀子講“義立而王”,同樣認為立足于仁義的國家才能真正取得別國信任,建立起和諧的世界政治秩序。第三,王道以重視民生為宗旨。孟子“保民而王”的觀點高度概括了王道思想的這一內容,王道并非為了稱霸,相反,王道是以保民為目的,并因為保民受到了百姓的擁護。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》中講“王者,民之所往”,王安石也講“王者之道,其心非有求于天下也,所以為仁義禮信者,以為吾所當為而已矣”。這些論述都表明王道以重視民生民意為根本宗旨,至于安頓天下則是隨之而來的政治結果。中國古人在先秦時代形成了以“王道”為基本內容的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觀念,成為中華文明理解和思考世界秩序的思想起點,成為建構萬類共存、協(xié)和萬邦世界圖景的思想基礎。

  道德境界的塑造和拔升

  在歷史中,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觀念不僅指向外在的社會理想,它們同時也指向高尚的精神境界,二者互為表里、互相支撐。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從精神修養(yǎng)的層面上要求個體超越一己一家一國之私,在更普遍的意義上對“人”本身產生同類相通之同情,從而生發(fā)出博愛之情懷。

  先秦時期,諸子百家在這一點上有著廣泛的共識。《論語》中多次記載了孔子的相關論述,“樊遲問仁。子曰:‘愛人’”?!叭省笔强鬃铀枷胫凶詈诵牡挠^念,當學生問孔子仁的含義時,孔子以愛人來解釋仁,由此可見廣泛地愛人是仁德的重要內容。在教導學生如何成長時,孔子指出:“弟子入則孝,出則弟,謹而信,泛愛眾,而親仁,行有余力,則以學文?!笨鬃诱J為當青年人具備了孝悌謹信的基本德行后,應當更進一步做到“泛愛眾”、“親仁”與“學文”,“泛愛眾”代表著更高的德行要求?!凹河⒍⑷?,己欲達而達人”與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忠恕之道則進一步落實了“泛愛眾”的實踐原則。由此來看,盡管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始終強調親疏有別的差序格局,但是這一立場更多是基于對客觀現(xiàn)實的承認,即人對他人的愛是通過由近及遠、由親及疏的過程來實現(xiàn)的,但這并不意味著儒家是囿于血緣關系的狹隘立場,恰恰相反,儒家始終強調博愛是人應當追求的最高境界,孔子就指出能夠做到博施濟眾可謂是圣人的行為??鬃又?,孟子繼承了以愛言仁的傳統(tǒng),指出“仁者愛人”,并進一步提出“惻隱之心”發(fā)展了這一思想,“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”,人人都有對他人的同情之心,這是人性本有的道德情感與意識,而這一道德情感與意識正是博愛德行的人性論基礎。因此在孟子看來,人人都應有對他人的不忍之心,追求“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”。儒家之外,墨子提出“兼愛”思想,要求人人兼相愛交相利,從功利主義的角度提出了墨家的博愛主張。宋明時期思想界形成了以“天地萬物為一體”的理學思想,進一步從哲學上深化了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承載的博愛傳統(tǒng)。程顥講“仁者,以天地萬物為一體”,王陽明講“大人者,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。其視天下猶一家,中國猶一人焉”,這些論述表明世界在本源上即是一個生生不息的運動體,是一個普遍聯(lián)系的整體,因此人處于天地之間,就應當知覺個體屬于世界這一整體,不應當因為有“我”的意識而產生我與他者的隔絕乃至對立。正是基于對“天地萬物為一體”的這一理解,張載提出“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”的“四為”之說,指出人應該承擔責任,為天地代表的自然、為生民代表的世界、為往圣代表的文明、為萬世代表的歷史而承擔應有的責任,這一精辟論述正是對天下為公、天下大同包含的博愛傳統(tǒng)的最好闡釋。

  〔作者系中央黨校(國家行政學院)哲學教研部中國哲學教研室副主任、副教授〕

編輯: 杜艷敏